近几年，去餐馆吃饭，身边人喜好点一道名为“杀猪肉”的菜。这让我想起在老家吃刨汤的情景。
吃刨汤，是老家侗村的习俗，指过年杀年猪的当天，主人请亲戚乡邻吃一顿刚杀的猪肉。那天，这户家中十分热闹，人们边吃边谈，联络感情，筹划来年发展。这种团结邻里的方式受到人们的欢迎，“吃刨汤”文化便沿袭至今。“杀猪肉”这道菜，将我带回少时打猪草、喂猪食、吃刨汤的岁月。
最地道的刨汤，须在自家吃，须得是自家喂养的猪，现杀现做。小年至春节间的某日早晨，母亲在桌下放上一盆碳火，我们兄妹三人端坐桌前吃刨汤。刨汤是母亲亲手做的，是那时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，它的鲜香极大刺激了我们的味蕾。自此，一碗刨汤由齿间进入胃，也走进了我的心里。
想要吃上一碗地道的刨汤，首先得养猪。小时的农村，猪享有等同于耕牛一般的地位，由母亲和祖母一日两餐细心伺候。稍大一点，我帮着母亲做家务，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，便是打猪草。猪草，是村里专供猪吃的菜类食材的统称。养猪，除大米、玉米、红薯等粮食外，猪草也是猪的主要口粮。猪草以自家栽种的瓜果蔬菜藤茎为主，如红薯藤、南瓜藤、芋头茎、萝卜、萝卜菜、白菜等。打猪草，则是背上祖父亲手编织的竹篾篓子，到田野路边山坳找各类野菜。这些野菜同样是猪草的一部分。
我喜欢春天时到田野里打猪草。那时，春风扬起裙角，田野吐着葱笼的春色，春天的味道像露珠一样挂在鲜嫩的野菜叶尖上，令人心旷神怡。我喜欢打一种贴着地面生长的地菜。初成长的这种地菜，是浓郁的绿色，少数深绿中带一层绛紫，叶片不多，偏薄，长条形，叶边有齿轮，紧贴地面，像一朵单薄稀瓣的菊。打它时，我用同样单薄而尖锐的镰刀来挖它。一刀下去，一朵菊便落在手心，纤巧而安静。单朵来看，不显眼的地菜，有着遗世独立的孤傲；躺在古董一样的篓子里，你挤我挨，却也多出来一份低于尘埃的喧嚣和热闹，不由得让人心生柔软。有时，我会选择一丘种满紫云英的田野周边去挖野菜。那时，春天渐渐从泥土里吐露更多隐忍多时的秘密，各种野菜婷婷长大，蓝天白云下，细碎的小花朵在田野里摇曳，清清爽爽，漂漂亮亮。间或有小蜜蜂嘤嘤飞过，沾着泥土的裤脚扫过粉白相间的小花，淡淡的香气于是蔓延开来。
猪草堆放在灶屋一角，还需细细剁碎。剁猪草最怕剁到手指。一道腥红的血迹会让你心悸多日。那天傍晚，日渐西沉，灶屋内光线渐渐暗下来，我不小心剁到了左手大拇指，顿时鲜血涌出，吓得大哭。祖母正在做饭，过来看了一眼，淡定地说不碍事。祖母大半生的经历，堆成密密麻麻、层层叠叠的皱纹，在她的眉间，在她的额角。祖母有什么没见过，这道腥红的口子，不过是偶尔飘进屋檐的一滴雨。祖母找来一根茶油树杆，用刀刮下树皮上的灰，敷在伤口上。不多时，伤口果真止血不流。
与打猪草相比，喂猪食显得繁重。提猪食的木桶宽大厚重，大至能装下小小的我，装上猪食就更重。老屋为典型的湘西南木制结构，多房间，多门坎，当年的屋内住有三户家庭，十七口人，按长幼辈份交错分居。我家的灶屋在老屋的最里面，猪圈另建在老屋的右旁，自灶屋提上猪食的木桶，得经过三间房跨过三道及膝的门坎方可到达。过门坎有技巧，先将笨重的木桶提至门坎上，用手稳住，再将身子跨到门坎另一边，然后将木桶提下。如此，经由三道门坎，沿着屋檐长廊，走走停停来到猪圈。
大约是摸清了我喂食的时间，当我提着木桶跨过堂屋门坎时，猪便开始欢腾起来。猪鼻子灵，耳朵尖，老远闻到食物的气味，听到我的脚步，没挨近它，就如嗷嗷待哺的孩子吼叫。猪吃食时，极不听话，一张嘴在食盘里左冲右突，弄得满嘴角都是，不忘“哼哼哼”地叫，在我面前撒欢。日子久了，这些叫声在我的心里发酵，调和成温柔的母性，我会像母亲一样，绽放满脸的慈爱，伸手抚摸它雪白的毛发，看着它吃完最后一口食物，内心安宁而满足，方才提木桶的苦累转眼消散。
在我用心的喂养下，猪的身子日渐长大。转眼，老屋堂前糊着浆纸的窗，已被冬天的口哨吹破。年关近了，一年来丰收的喜悦，融入浓浓的年味，年初的乳猪长成一头壮实的年猪。一年将尽，我长大一岁，猪长至它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，那一篓一篓山野田地间的瓜果野菜让它变得富态十足。母亲脸上的欢喜，如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苗，拿柴木进出老屋时，脚步更胜往日轻快。
挨近春节，家家开始忙着准备过年的物品，除自家小心喂养的鸡鸭外，年猪是重头戏。按侗乡习俗，年前要给长辈送年节，送外婆年节的篮子里，大块的猪腿肉将占据半壁江山，几位叔伯、姨娘家各留一块上好的腰排肉，备几块过年吃的肉，余下的猪肉将被母亲高高挂在火楼上，熏制成腊肉。母亲心里算盘好后，看年猪的眼神，少了从前的自然和坦荡。她看着它长大，心里有千般的不舍。而我正急不可待盼着它的美味，母亲的不舍如屋顶袅袅炊烟，与我有何干呢。
杀年猪是家里一年忙到头的重大期盼。父亲会提前选一吉日，请好屠夫。这一天，父亲母亲早早起来忙着做准备。先烧一大锅开水，用于烫猪，备好箩筐竹筛装肉，清洗炊具，打扫院子。屠夫负责处理年猪，父亲则去请亲戚邻里过来吃刨汤。当屠夫收拾好最后一块猪肉的时候，母亲的饭菜也就上桌了。
刨汤由母亲动手做，祖母在一旁帮忙，我负责添柴生火。现杀的新鲜猪肉，泛着热气，肥瘦相间，红白分明。母亲将猪肉、猪血、猪内脏切成片，下锅翻炒；用猪大肠熬制锅汤，倒入少量自酿的米酒，去腥增鲜。待到肉熟汤滚，再将猪肉等倒入汤锅中，放入辣椒和大蒜，一锅香鲜美味的刨汤就做好了。年猪喂的是粮食和各类瓜蔬野菜，猪肉的品质好，其肉做的刨汤，味醇甘香，油而不腻，回味无穷。
父辈们互相说几句客套话后，按辈份长幼依次坐上八仙桌。桌子中央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刨汤。有人喊一声“吃刨汤了”，一年一度杀年猪的喜庆气氛被推向了高潮。吃刨汤自然少不了自家酿的米酒，肉汁的鲜美配上土法泡制的米酒，让人满口生津。母亲会另外摆一张小桌，我们小孩围桌而坐，大口吃刨汤，好不痛快。一年来的辛勤劳作，在吃刨汤的那一刻，开始寄予新一年的希望与美好。
野菜青，刨汤香。打猪草，喂猪食，吃着母亲做的刨汤，我走出了童年。初中、高中、大学，我的日子被圈进了学校，喂猪打猪草的日子渐渐远去。每一碗可口的刨汤，已化作我生命中一道道清晰的年轮。
多年后，我们兄妹三人继续离开了老屋，日渐老去的母亲不再养猪，鲜美的刨汤从年味中淡出。而今，身处异乡，我已有二十年没有吃过母亲做的刨汤，这份独特的美味潜沉在记忆深处。
对于这座小城的原居民，一碗“杀猪肉”，是他们心中的刨汤，而我念念不忘的刨汤，只能在回忆中找寻。它是唯一的，独有的，再无他物可替代。
忆一碗刨汤，原是捡拾一地浓浓的乡愁啊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