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老家,有一汪存在千年的水塘。据说是曹操率军攻打割据淮南的袁术时,队伍挖塘取水留下的。后经住民长期淘土垫宅,而形成今日之汪塘。汪塘两头原来分别与老濉河和濉北河沟通,形成源头活水,汪塘里的水是清澈的。到了八十年代,水系在两河河堆处被堵住,成了一潭死水。由于长期水土流失腐殖质淤积,汪塘里的水逐渐变得浑浊,淤泥越积越深。每到夏天,东南风一吹,满村都能闻到特殊的腥臊味,尤其是缺乏雨水滋润的时候,空气都变得污浊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村民不叫它汪,也不叫塘,而是叫它“污泥潭”。
那个时候,污泥潭虽然水脏泥深,庄上的人却离不开它,淘米洗衣都靠汪里的水。村里唯一的钻井也时常干涸,村民不得不在污泥潭边挖井生水食用。在这一汪污泥浊水里,还生长着大量的动植物。既有适于这种环境的泥鳅黄鳝,也有深居浅出的老鳖水蛇,还有混迹于此的田螺河蚌小龙虾,当然更多的是浮在水面的鲹子鱼。植物也横七竖八地杂生着,挺水的有白莲、菖蒲、芡实和芦苇,贴水的有浮萍、菱角和水葫芦,水下还有藻类。它们在同一汪污泥浊水中混居,虽然杂乱无章,却也相安无事,一派和谐。夏天一到,挺水的植物都争先恐后地往上窜。这时,污泥潭里便会出现草欺苗现象。野蒲和芦草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,自不必说。有时还会杀出一匹“黑马”,不知哪束阳光的照耀,一棵粗辣的野水蓼从白莲旁边窜出来,把白莲遮的很不起眼。白莲不急不慢、不温不火地生长在污泥浊水与杂草之间。
这白莲不知什么时候从哪儿来到这里,怎么会在这污泥浊水中生长出来,没有人考证过,在杂草丛生的污泥潭里显得有些另类。一过初夏,那积蓄一冬一春的力量便坚强地把荷叶顶出水面。那时你会看到,荷叶从顶芽刚生出时卷着卷儿,像羞羞答答的处子;不久即平展出水面,似一个晶莹剔透的玉盘;挺出水面后,如少女的裙摆随风飘舞;再过些时日便昂首傲立,仿佛一把把撑开的绿伞。荷叶就像打过蜡一样碧青光滑,风浪把污浊的水滴溅到荷叶上,水滴站都站不住脚,就打个滚甩出去了。不到半月功夫,荷叶便蔓延开来,在其它水生植物尚未疯长时,已经遮蔽了整个污泥潭。那满满的一塘翠绿中,每一片从淤泥里生出的荷叶,都有着自己的姿态,自己的美好。过不多久,白莲花便接踵而至。一开始,水面露出一个、两个青苞,接着三个、四个……高低错落、次第冒出一片洁白来。到六七月间,可以看到在碧绿的荷叶之间,点缀着许多洁白的莲花。有的含苞待放,文静地玉立于绿叶之间;有的半开着,躲在荷叶间羞涩地舒展笑容;有的已经完全绽放,粉中带白,白里带黄,显示出一种高贵的美。素房含露,似玉冠鲜润;紺叶摇风,如翠钿圆扇;污尘不染,若天仙下凡。一朵朵,一片片,在那片污浊的环境里散发出淡淡的清香。
白居易是独爱白莲的,他在《东林寺白莲》中写道:“中生白芙蓉,菡萏三百茎。白日发光彩,清飚散芳馨。泄香银囊破,泻露玉盘倾”,日光下流光溢彩,清风里芳香飘逸,花朵张开如同剖开香囊,荷叶伸开就像玉盘,露珠点点滚落。诗人突发这样的慨叹:“欲收一颗子,寄回长安城。但恐出山去,人间种不生。”在诗人眼里,这白莲本就是天上仙子,怎能在人间生长呢!高洁的白莲,在污泥潭这片污浊的世界里显然是孤清不群的,只惜长错了地方。那些年,每到夏月污泥潭白莲盛开时,我常流连于潭边,独自欣赏白莲花的静美,吮吸那臊泥味中淡淡的荷香,听取潭边独有的蝉噪和蛙鸣,便有一丝惬意从心中生来。
十多年前那个夏天,我回到污泥潭,想避开尘世的喧嚣,去寻找阔别已久的白莲清香。可是,此时的污泥潭更不堪了,潭中原来泛黄的浑水,已经变为黑水。由于村民吃上了自来水,大家都把死猪死猫之类的脏东西丢进污泥潭,潭水严重污染。因而这里也成了蚊虫滋生、猫狗逐臭的地方。加之周边的小工厂和村民磨山芋粉的废水也排到了潭里,污泥潭已经变成了臭水塘。由于生存环境污浊,喜欢这种环境的水生动物仍然强悍,但大多数不再欢蹦乱跳,潭水缺少了灵性和动静;挺水的植物除芦草和野水蓼还在野蛮生长,大都蔫巴耷拉,还浑身带着灰黑的污迹。只有白莲还是那么独秀不群,“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”。那一朵朵从污浊中挺出的芙蓉,犹如屹立于缥缈尘世中的仙者,非同凡类,似乎这里只有白莲花是干净的。但在热浪滔天的时候,污泥潭里白莲茎叶的颜色显得不太鲜整,花香也被腥臭味冲淡。忽又想起白居易诗句:“…下有青污泥,馨香无复全。上有红尘扑,颜色不得鲜。托根非其所,不如遭弃捐…”真可谓是对污泥潭白莲的真实写照。本来洁白无瑕的白莲,生长在这样污浊的环境,红尘让它颜色不够新鲜,既然托付的不是地方,还不如放弃这种环境,移植到其它干净的地方生长。白居易如是说。
我站到水边,想摘一朵白莲花,近距离体味一下白莲的高洁。不经意间,忽然一条在污泥潭边打野的黑狗窜出草丛,冷不丁狂吠一声向我扑来。我一个趔趄,掉入潭里。我左冲右突,无助地越陷越深,身体在泥潭里渐渐下沉。我以为遇到了沼泽,下意识地失声吼了一声。就在我无望的时候,突然脚下一根硬物蓬住了我,又抓住被风吹过来的白莲叶梗,我身体一挺扑到了岸边。这时闻讯赶来的乡亲拽住我的手,我顺势用脚崴一下,把硬物勾出水面,原来是一柄藕节。从污泥潭出来,我已面目全非,惹来看热闹的庄邻一阵哄笑。
短短几分钟,我在污泥潭里已被染得污秽不堪,再也没了欣赏白莲的雅兴。这时,族兄早已挑来两桶井水,让我清洗身子,可是水用完了还是洗不清身上的污浊。人们指指点点议论着,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尴尬。带着崴上来的藕节,我来到濉河边,一纵身跳进去,试图洗净浑身污物与恶臭。我反复细心地擦拭,直到自己认为干净了为止。我又把藕节的外皮污泥洗净,把它掰开,这从污泥潭里长出的莲藕,里面竟白璧无暇,不染半点污泥。
这一劫,让我索然寡味,以致对污泥潭由向往产生厌恶,此后再也没有造访过污泥潭。我向当地提出,要规范养狗和治理污水。大力整治农村环境,还青山绿水、白莲飘香的自然景观。据说当地采纳了我的建言,对养狗实行了登记链养管理,并动员村民,对污泥潭进行彻底的清淤,对白莲花进行保护性栽植,污泥潭变成了“碧水池”。我又向往起污泥潭里的白莲了,经过十多年的清理整治,那“污泥除尽、脏水变清、荷香四溢”的白莲塘,总该另有一番景象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