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亲出生在1944年,如果活到现在,他78周岁了。可是,他在58岁那年就患病去世了。
父亲12岁之前的事情,我一无所知,我对他的了解,是从1956年,他12岁那年开始的。
1956年,所谓的苏联水利专家,要在河南省三门峡修建黄河水电站。中国的水利专家中,只有黄万里一个人站出来说:黄河中下游泥沙巨大,不适合修建水电站。如果强行修建,河水倒灌,泥沙淤积,水位抬高,水电站上游的百姓肯定会深受其害。
那时候,中国学术界一切都听苏联专家的,黄万里一个人拗不过他们,三门峡水电站还是批准修建了,水电站上游所在的陕西省朝邑县、平民县百姓全部搬迁。后来我看到统计数字,当时被迫搬迁的,有28万人。
朝邑县、平民县,地处陕西关中平原东部,土壤平坦肥沃,而他们被迫搬迁到的,是宁夏、甘肃、内蒙、陕北那些与世隔绝的穷乡僻壤,他们没有领到一分钱的搬迁费和补偿费,背井离乡,拖家带口,来到陌生干旱的地方,重新开垦土地,修建房屋,挖掘水窖,储存雨水……
我家从朝邑县搬迁到了陕北黄土高原南麓。
这一年,奶奶已经去世了。
爷爷无法带着儿女们一起搬迁,就让大姑匆匆嫁人,嫁到了陕西省大荔县埝桥镇小营村;把还没满一周岁的小姑送人了,送给大荔县韦林镇马夫头村的一户人家。然后,爷爷挑着扁担,扁担的一个竹筐里放着所有家当,另一个竹筐里坐着小叔,就这样一步步走了几百里,走到了后来我出生的那座村庄。
那座村庄,地处黄土高原,土壤贫瘠,干旱少雨。
爷爷在土崖上挖掘山洞,全家人像原始人一样住在山洞里。现在,总算有了一块落脚之地。
(我家的土窑洞,我就出生在右边第二个窑洞里)
在后来父亲对我的讲述中,那时候最显著的两个特点是:饥饿、狼多。
因为是大集体生产,生产队统一下地干活,效率低下,又加上干旱缺水,粮食产量很低。每年的粮食打下后,交过了公粮,留下第二年的种子,就所剩无几,根本不够生产队的社员吃。
因为饥饿,野外能吃的东西全都吃光了,还没有成熟的柿子,各种野菜,各种野果………
有一种野菜叫刺角,深绿色,叶片边缘长刺,连猪都不吃。但在那些年,野外的刺角都被人吃光了。刺角的学名叫做小蓟。
生产队里很多人得了夜盲症,夜盲症是因为肚子里缺营养导致的。还有人正在走路就倒下去了,没有力气走回自己家。
一直到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,班上还有一个同学叫雷双侠,有一天不来上学了,老师说,她娘带她去要饭了……她就这样失学了.
我们那里的贫穷,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。
黄土高原的狼很多。不但人吃不饱,狼也吃不饱。
吃不饱的狼就开始攻击人。同村好几个孩子都被狼吃了,还有好几个孩子被狼叼走,又被社员们追回来,至今身上还有狼留下的牙印。
有一个孩子叫多狗,刚刚下过雨,他在村口玩泥巴,就狼叼走吃了。他娘哭瞎了眼睛。我小时候还见过他娘。他娘现在也去世好多年了。
我们小时候,一到天黑了,就喊着“各回各家,狼吃娃娃”,急急忙忙跑回自己家,关起院门,才敢喘一口气。
小时候,我见过很多次狼。之所以没有被狼吃掉,全凭我的运气好。
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,因为家里没有闹钟,不知道上学时间。有天晚上下雪,雪光照亮窗户,我以为天亮了,就急急忙忙向学校跑,路上遇到一只狼。我吓坏了,连叫喊的勇气都没有。这时候,从岔路口跑来了一个赶夜路的木匠,手中提着斧子,狼看到他,才吓跑了。
我的爷爷是在1975年冬天去世的。爷爷去世时都没有吃上一口饱饭。
爷爷是怎么死的,没有人知道。
农民命贱如土,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医院,一辈子像牛一样劳累;累得干不动了,就躺在床上;躺在床上,就只能等死。最后连得了什么病死的,都没人知道。
听村庄里的老年人说:你爷爷饿得又黄又瘦,走路都摇摇晃晃。你爷爷临死前想喝口小米粥,你爹满村借小米,借不到,到了冬天,家家户户都没有小米吃了。
同村的祖辈们,都生活艰辛,食不果腹,他们寿命很短。那时候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,就老得不成样子,腰身佝偻,满脸皱纹,很多人都没有活过六十岁。
爷爷一辈子没有照片,他临死前,父亲才找了一个画匠,给爷爷画了一张肖像。
后来,我在南方工作,每年回家,都要看一眼爷爷的画像。爷爷满脸愁容,脸颊消瘦。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到他这一生经历的苦难。
1982年,我们那里的土地承包到户。
因为分地到家,人人都能吃饱肚子了。我至今记得同村的根生伯喜气洋洋地说:都没有想到能够把日子过成这样,都没有想到顿顿能吃上白面馒头。
根生伯,我曾经在我的书《暗访十年》中写过他,他是我父亲在村庄最好的朋友。
我始终想不明白一个问题:为什么大家一起种地,这就叫社会主义;土地分到各家,这就叫资本主义?谁告诉你们社会主义就必须一起干活?
明知道一起种地吃不饱肚子,而包产到户能够吃饱肚子,你们却还要让人一直饿肚子,让人一起种地,这是多蠢的人才会想到的主意啊?
很多人认为,1980年代,是中国这些年最朝气蓬勃的年代,最美好幸福的年代。
我那个年代有很多书籍可以看了,全村人在那个年代也能吃饱肚子了。
然而,好景不长,农民刚刚过了几天好日子,灾难又如影随形地赶来了。
我至今记得九十年代的有一天,父亲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红色小本子,上面是我们家每年要缴纳的各种收费项目。
收费项目十几种之多,什么乡镇提留款、教育附加费、道路建设费……其中,仅仅乡镇提留款一项,每年就要缴纳100多元。
这是上世纪九十年代,教师的工资只有一百多元;农民辛辛苦苦一年,总收入也只有几百元,甚至不足百元。而仅仅乡镇提留款一项,就要缴纳100多元。
所谓的乡镇提留款,就是供乡镇干部挥霍的钱,他们从农民手中把这笔钱收起来,占为己用。
我至今清楚地记得,那时候我们全村的自行车都还没有普及,而乡镇干部一人一辆摩托车。他们的钱哪里来的?就是用乡镇提留款买的。
每年的十几项乱收费,压得农民喘不过气来
有一次我回家,看到村口停着一辆拖拉机,拖拉机旁站立着几个光着膀子的二流子。村子里的人说,那是挨家挨户收乡镇提留款的,如果没钱交,就把你家的粮食拉走。
那时候还没有网络,人们都不知道外界发生的事情。
我是在当记者以后,才知道乡村乱收费是非常普遍的现象,才知道那时候的贪官们盯上了刚刚日子好过的农民的口袋。
有一本书叫《中国农民调查》,真实写了那个年代农民极为悲惨的生活,这本书后来被查禁了。
1999年8月,江西省丰城县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,当地农村冲进乡@政@府,打死了乡@长,还打死了派@出@所长,乡@党@委@书@记坐着一名教师的摩托车,逃进了县城……此事当年反响非常大。
后来听说,因为这件事,2000年,江西作为试点取消农业税;2003年,全国取消了农业税。
然而,父亲却没有赶上取消农业税的日子。
在1999年被检查出患有骨肉瘤。
骨肉瘤极为疼痛,就像骨头撕裂一样。
父亲是在极度疼痛中离开人世的。因为疼痛,床头的砖缝被他用手指抠出了很深的凹槽。
2001年冬天,我在西安做流浪记者,租住在一月50元的一间木板房里。因为舍不得买一床加盖的棉被,夜晚常常被冻醒。
我在房门口用粉笔写了“意志战胜一切”,鼓励自己,每天读书写作,将来一定会过上好日子。
(这张照片是我2006年拍的,当时在南方做首席记者,收入不错,回西安的时候,专门去了自己2001年租住的那间房屋看看,墙上我写的“意志战胜一切”还清晰可见)
那天半夜,我半夜接到传呼,可是没有手机回复。一直等到天亮,我才在一家商店回复过去,才知道父亲在前一个晚上去世了。
我匆匆赶回家,也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。
我每次想到这里,就极度难受,悲伤难以自已。
父亲去世后,我就去了南方。南方的记者工资,比西安记者的工资高了很多。
再后来,我的书籍陆续出版,每本书都销量不错,有的书还获奖了,被拍成电影。
再然后,我结婚了,有了两个可爱的女儿。
我常常在想,如果父亲见到我这两个可爱的女儿,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子。
我现在日子过好了,可惜父亲不在了。如果父亲能和我们在一起生活,该有多好啊。
子欲孝而亲不在。痛哉,惜哉!
时代的一粒灰,落在每个人身上都是一座山。
时代的那粒灰,落在父亲身上,让父亲一辈子生活痛苦沉重。
其实,痛苦沉重的,不是父亲一个人,是他们同时代的中国农民。
我这篇文章所写的,不是父亲走过的履历,我写的是整整一代中国农民走过的悲壮历程。
我是一名作家,我有责任记录这代农民经历的苦难和坎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