某入仕十五 年间〔1〕,凡四年在京〔2〕,其间卧疾乞假,复居其半〔3〕。嗜酒好睡,其癖已痼,往往闭户便经旬日,吊庆参请,多亦废阙〔4〕。至于俯仰进趋,随意所 在;希时徇势〔5〕,不能逐人。是以官途之间,比之辈流〔6〕,亦多困踬〔7〕。自顾自念,守道不病〔8〕;独处思省〔9〕,亦不自悔。然分于当路,必无 知己,默默成戚〔10〕,守日待月,冀得一官以足衣食〔11〕。一自拜谒门馆,似蒙奖饰〔12〕,敢以恶文〔13〕,连进几案。特遇采录,更不因人 〔14〕,许可指数,实为师资〔15〕,接遇之礼过等〔16〕,询问之辞悉纤〔17〕。虽三千里僻守小郡〔18〕,上道之日,气色济济〔19〕,不知沉困 之在己〔20〕,不知升腾之在人〔21〕,都门带酒,笑别亲戚。斯乃大君子之遇难逢〔22〕,世途之不偶常事。虽为远宦,适足自宽。
某世业儒学〔23〕,自高、曾至某身〔24〕,家风不坠。少小孜孜,至今不怠。性颛固〔25〕,不能通经,于治乱兴亡之迹,财赋兵甲之事,地形之险易远 近,古人之长短得失,中丞即归廊庙〔26〕,宰制在手,或因时事召置堂下,坐之与语。此时回顾诸生,必期不辱恩奖。今者志尚未泯,齿发犹壮,敢希指顾 〔27〕,一罄肝胆〔28〕,无任感激血诚之至〔29〕。某恐惧再拜。
〔1〕某:自称。十五年间:杜牧于大和二年(828)二十六岁时举进士及第,制策登科,至武宗会昌二年(842)上书之时,首尾相计,正好十五年。
〔2〕杜牧于大和二年制策登科后,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、试左武卫兵曹参军,在京做官只有半年;大和九年(835)受命为监察御史返回长安亦仅一年多;开成四年(840)夏任左补阙、史馆修撰以来到现在——武宗会昌二年(842)亦仅二年,故曰“凡四年在京”。
〔3〕复居:又占。
〔4〕阙:同“缺”。
〔5〕希时徇势:窥察时机,顺随形势改变处世方法。徇,顺,随。
〔6〕辈流:一班同事。
〔7〕困踬:困顿颠踬。
〔8〕守道不病:自认恪守道义而不以为憾。
〔9〕省:读若“醒”,自省。
〔10〕戚:戚戚,忧惧貌。
〔11〕冀:希望。
〔12〕似蒙奖饰:蒙受夸奖。
〔13〕恶文:自谦语,犹“拙文”。
〔14〕“特遇”二句:倒装,意为不是因人托情而得到赏识。
〔15〕“许可”二句:赞许与指数如同师长。
〔16〕过等:超过应有的等级。
〔17〕悉纤:周到细致。
〔18〕三千里僻守小郡:杜牧此次入京之前在宣州任团练判官,故谦称“僻守小郡”。长安距宣州不足“三千里”,为惯常夸张之谓。
〔19〕济济:庄严恭敬貌。
〔20〕沉困:沉沦困顿。
〔21〕不知升腾之在人:此句意为不知升迁自己者为何人,即不凭借人情关系。
〔22〕大君子:指李中丞。此句与下句意为:与李在京共事乃难逢难遇之不平常事,乃恭敬客气之语。
〔23〕世业儒学:世代以儒学为业,即世代致力于儒学。
〔24〕高、曾:高祖、曾祖。某身:我本人。
〔25〕颛固:愚蒙而顽固。欧阳修《集古录自序》:“予性颛而嗜古。”颛(zhuān),愚蒙。此句与下句“不能通经”皆自谦语。
〔26〕廊庙:指朝廷,中央政府。李德裕于开成五年(840)由淮南节度使调回京师,受命为门下侍郎、同平章事。
〔27〕指顾:指导眷顾。
〔28〕罄:尽,意为一吐肺腑之言。
〔29〕无任:犹不胜。血诚:至诚。
《新唐书·杜牧传》及《唐才子传·杜牧传》均称:“牧刚直有奇节,不为龊龊小谨,敢论列大事,指陈利病尤切。”这篇《上李中丞书》就很能体现他这一个性 特点。前面题解中已提到,李德裕因他与牛僧孺的关系而甚为猜忌,但他不“龊龊于小谨”,坦然向李上书,直陈己情己意己见。此文一开头就坦言自己的个性: “嗜酒好睡”;对“俯仰进趋”之事只是“随意”处之;而“徇势”钻营之道更是“不能逐人”,自甘落后。面对自己各种“困踬”的处境,非但不以为病,“亦不 自悔”,反为“守道”而自得自安,即使“当路”“无知己”,“戚戚”“守日待月”,也不改初衷,只求一“足衣食”而已。在并不理解,甚至嫉恨自己的高官显 贵面前坦陈自己“不汲汲于富贵,不戚戚于贫贱”的个性,真可谓“刚直有奇节”之士。“一自拜谒门馆”以下数语,似有奉承之嫌,但一则常规礼节不得不如此, 二则也是一种实现自己“与之坐语”目的的权宜之计。而一当几句客气话之后,“虽三千里僻守小郡”一段又立现其固有的刚直之气:“不知沉困之在己,不知升腾 之在人”,满腔豪迈正直的情怀尽溢于纸背;紧接着“某世业儒学……少小孜孜,至今不怠”数语,进一步显露自身不卑不亢、仗义执言的襟怀气魄。
杜牧何以如此刚直有豪气?盖因其自幼受家风的熏陶(祖父杜佑曾为宰相),始终关心国家的兴亡,时政的得失,这一“上书”也是为了“与之坐谈”“治乱兴亡 之迹,财赋兵甲之事”。后来杜牧离开京城到池州作刺史之后,尽管认为是由于李德裕的排挤而对之不满,却仍上书与李,讨论对付回鹘残部的方策;又写了《上李 司徒相公用兵书》,详尽陈述了讨伐泽潞藩镇刘稹的作战方略。李德裕也基本上采纳了他的意见,结果“泽潞平,略如牧策”(《新唐书·杜牧传》)。由此可见杜 牧确是一位“敢论列大事,指陈利病尤切”的具有政治、军事才能的杰出人物,而不仅仅是一位诗人、文学家。